初审编辑:高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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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我曾写过六爷,感觉没写好。大概越亲近的越想念的,反而积郁了太多情感,文字、情节在它面前,都显得苍白无力了,所以无论怎样写、怎样改,都很难抵达内心彼岸,也就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。这个老头虽然高瘦,且多数时间面无表情,却代言了我童年里对“善良”二字的认知。我至今仍怀念他。
六爷三儿三女,和他长得最像的,要数二女儿、我的“留”老姑。我自不知道她的大号,父亲喊她“留”姑,我再提一辈,从小这么叫起来,仿佛她年纪多么大似的。其实她比父亲还要小几岁。我对她印象深些,不仅因为长得像六爷,还因了她就嫁在洋江,我几乎天天能看见她两头奔波;每次喊她,她都像六爷那般热情爽快——这个麻利干练的女人,走起路来双腿生风,来匆匆去匆匆,脚板在盐碱地上“啪啪”作响。简直和六爷一样。
和她格外亲,还因另一层特殊关系。她的婆婆,是我爷爷的亲姑,她的爱人、我叫存才爷爷的,和我爷爷是侄表兄弟。这让两家有了天然的情感纽带。小时路过她家小院,门口总能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,坐着一动不动,但若看见父亲,总会站起来说上几句话。父亲热乎乎地对我说:那是他老姑父。我彼时不太懂这层关系,一家姓杨,一家姓季,咂摸不出额外的味道。直到有次,村里办红事,喜庆的喇叭搅得村庄热热闹闹,多少人围着吹喇叭的敲锣的打鼓的指指点点、嘻嘻哈哈,全忘了后面马轿里的新郎新娘。那个吹喇叭的,头发抹得铮亮,两只眼睛带神,腮帮子鼓圆了,婉转灵动的喇叭声流淌出来,在各种乐器的附和中,喇叭声最响、调门最高,它的抑扬顿挫牵引起整个结婚现场的韵律和节奏。吹喇叭的人,越吹越带劲、越吹越忘情,摇头晃脑、手指搓弹,带动的看客前呼后拥,带动的村落柔情万种,全因了这小小的喇叭呀!全因了这吹喇叭的年轻人呀!
我傻傻地仰脸站在喇叭下,听得入神、看得入迷,天真的以为,这乐声大概是人间最美的旋律了。
新媳妇下轿了,鞭炮声中,人群散去,我仍然围在鼓号手们一旁。父亲来找我,看见吹喇叭的,响亮地叫一声:存才叔。那人嘴角笑成了月牙。
我说:他真厉害!
父亲说:你存才爷爷!
我说:哪个爷爷?
父亲说:你留老姑家里的。
我又看看他。他正在和别人聊天,单眼皮、尖下巴,铮白的牙齿。他手中的喇叭是新的,泛着乌黑的油光;他是年轻的,浑身散发着青春活力。后来我时常想,那个年代为何总令人留恋呢?他们转瞬的青春大概是其中一个因素。年轻不光闪耀着他们,也憧憬着我们,譬如,一只喇叭,在他手里,泛出乌黑的光泽,和着他略显稚嫩的脸庞——那里面藏着多少人懵懂且踌躇的影子呀!
2
留老姑回娘家,穿一身橘红色的大袄,裹着浅黄色的头巾,像刚从地里回来,又像要准备下地。六爷远远地看见,扑啦扑啦身上出来。天蓝,树绿,地沉,洋江不动声色地陪衬着父女俩。阳光和煦暖人。
老姑进屋就拾掇这拾掇那,又嫌弃这埋怨那。六爷只管慢慢地喝着闲茶,优哉游哉。老头心里其实乐开了花。谁听不出,这埋怨声里尽是心疼和护爱?谁不知道,六爷有个知冷知热的闺女?大花猫在地上懒洋洋地伸伸腰,喝着茶的六爷脸上早就皱纹尽展。光阴踏着时钟“嗒嗒”的步点,岁月此刻格外安静。许久,六爷问:下地去?
老姑说:刚回来。边说,边用笤帚打扫炕沿。空气中腾起无数飞动的尘屑。
六爷顿了顿,又问:存才呢?
老姑说:还在地里练喇叭。
年轻时的存才爷爷,一如他的名字,存着无数的才气。论起乡土文艺,洋江自解放前便有过年唱大戏的传统,东、西洋江唱对台,从初一能热闹到十五;解放后,土生土长的艺人层出不穷,逢年过节邻村的搭伙来洋江看大戏已成日常风景,拉得好、唱得好的,还会被请到沾化那边演出。如此,存才爷爷其实是一代甚至是几代艺人的缩影。看多了他在红白喜事上,或吹明亮的喇叭,或拉悠扬的二胡,或唱韵味满满的吕剧,谁能料到,这竟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?我能想象出,他在田野里,偷得空闲,从车上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乌黑油亮的喇叭,爱惜地摸着它坚硬骨凉的竹管和喇叭碗,再将哨片含在嘴里,鼓气、发力、控制,手指在竹管眼上滑动,吹一曲《抬花轿》或《说聊斋》或《黄土高坡》,那时而气势高昂时而幽怨凄哀的曲调就在磅礴大地上流转起来。这是打心底里的热爱,是无法用常人的眼光所理解的。可惜,老姑不是夫唱妇随的昆角,否则,他们绝不会在喇叭式微的后来那么快得销声匿迹,接连辗转于种地、养貂养牛、赶集卖货的营生中了。但无论如何,那时候,喇叭就是照亮这个年轻人憧憬远方的明灯。喇叭一响,他的眼睛都闪闪发光。这难道不是一种幸运?
六爷没再说话。他泡的茉莉花茶,浓稠苦香,氤氲在几乎不透风的小屋内。阳光穿过门缝,静悄悄地射在地上。
村北的庄稼地里,隐约传来了尖燥的喇叭声。
3
时代像个巨大的黑洞,流年旋转着世间,不断向黑洞里涌去。人们经常感慨: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!还有人弹着吉他唱:时间都去哪儿了?都去黑洞里了。还有六爷,老黑牛,老屋,你再也寻不到他们了。
黑洞在吞噬着老庄。因为老庄正在萎缩,变得破败残缺,东边的新庄渐渐围拢上来。它在这里屹立了上百年,为何在短短十几年里得病一般,以绝决的姿态颓废下去?为何它必须要被整体取代,而不能更新完善?为何时代的车轮,必须要以村庄的消失,才能标示它进步的辙印?还有那图腾一般的古槐和西湾,也要跟着一起泯灭在历史烟尘里?我寻不到答案。我一向以为,老庄被新庄取代不是必然事件,而是人为的偶然。地标一样的老庄,长存在几代人的记忆里,怎么能轻易被抹去?这种腰斩式的丢弃,我觉得是可悲的。
那一代年轻人呵,50后、60后,也跟着蹒跚地行进在衰老的路途上。我们在感慨时间飞逝的同时,也蓦然意识到,许久没有听到喇叭声了,不光吹喇叭的人少了,喇叭的舞台也荒了,高马红轿、喇叭鼓号不再是婚礼的标配,高档轿车、电音乐团千篇一律地充斥着人们的视听。相比喇叭锣鼓的一板一眼、羞羞答答,新世纪里的礼乐更豪放、更激越、更刺激,更能满足现代人的虚荣。喇叭吹得再响再亮,终究不是电乐器的对手。喇叭声没了,人心燥起来,这真是奇怪的东西。六爷没了后,老姑过来得少了。她家小院离娘家不过几个路口,曾熟悉的小路,却变得遥不可及起来,仿佛时代的黑洞已经将小路夷平。她和存才爷爷,也在渐渐老去了。
有次,洋江有喜,主人将院落装饰得夜如白昼,喜庆洋洋。人们伴着劲爆的节奏或唱或跳,整个新庄都在激动地颤抖着。它们将老庄渲染的灰头土脸。在张灯结彩的人流中,很难发现有个人已经秃了头顶、起了褶皱,淡了眼神。他在回想着多少年前,妆红瓦绿的时候,这晚上的主角,应该是宛转悠扬的喇叭声,伴着敲锣打鼓,伴着无穷的斗志,直到大汗淋漓都不过瘾。只是说不清,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,精神荒芜的刺痛,是以前的延续,还是现在的渴望?是老庄的蔓延,还是新庄的牵念?
总还有人,在奔奔潮流里,忘不了喇叭。
4
有年春节刚过,留老姑来县城看爷爷奶奶。许久没见,她已然有了中年妇女的模样;加上奔波生计,褶皱间显出沧桑。但气色还是红润的,说话还是麻利,言行间依旧是熟悉的干练劲。当她坐在爷爷一旁喝茶时,恍惚间,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远去的时代,和远去了的老头。
父亲问:存才叔呢?咋没来?
老姑说:喂着十几头牛,离不开人呢。
我问:存才爷爷还吹喇叭吗?
老姑笑了笑,没回答。临走的时候,她执意不让我们出去送。我看着她快速地向院外移步,长长的两条腿前后交替,还是一副大脚板,但在地上没了清脆的“啪啪”声。只是没想到,这竟然是最后一次见她这么潇洒地走路了。
几年后,她得了中风,双腿不能自由地走路了。无论新庄还是老庄,盐碱地上,大概又寂静了许多。
5
再次看见老姑和存才爷爷,竟然在抖音视频里。一次偶然,我刷到他拍的视频,拉了一曲扬琴戏,唱得落落大方、字正腔圆,显示出不俗的功底;再看看其他视频,扮女的、扮丑的、扮叟的,都惟妙惟肖、活灵活现。这些扮相,自是我小时候所未见到的,我只知道他吹喇叭拉二胡,没想到他的学艺之路如此宽泛。我在想,“存才”,其实是“屈才”了,如果不是盘伏在了弹丸之地,他或许会处在更高的艺术水准上;或者,如果自媒体能早出现二十年,他或许早就红透一方。这些只能是带着遗憾的假设。我想起了春风中田野里乱舞的飞蛾,闪动着各色翅膀,游动出各种路迹,却始终脱离不出那片巴掌大的绿野。飞蛾扑火的壮举自是少数,大多的,终究偃旗息鼓下来,臣服于沉默的大地里。
视频里也看到了老姑,多是她练习康复的场景,那么吃力地走动,难以想象这怎么是当年的她?头发攒白了,体型见胖了,眉宇间透出落寞,少了风风火火的气场,病魔之残酷可见一斑。她鬼门关上走一趟,重新回到现实,这是本能的求生欲,也与存才爷爷的悉心照料密不可分。这又是多少个类似家庭中,平凡之中所彰显出的伟大部分。青春已过,繁华落尽,唯有那个支撑起家的身影,才显得格外遒劲、倔强、不屈。这是需要决心和毅力的,这是需要付出和忍耐的,这是需要心甘和情愿的。老姑生病后,存才爷爷责无旁贷地挑起重担,个中不易,向谁诉说?或许拍个视频,暂时地放空自己,博众人一乐,逗老姑一笑,重寻年轻时的诗和远方,在奔赴花甲的旅途上,不亦是一种幸运吗?
可惜,我没再看到他举起喇叭,像当年那样,吹他个尖脆深邃、天昏地暗。或许,吹喇叭需要聚气聚力,年轻人才玩得转的,他这年纪已经不允许了。所以,我总会想起喇叭,想到他年轻的时候,一身干净的深蓝衣服,头发比现在多,气血比现在足,腰杆比现在直,站在人群里,昂首挺胸,精神焕发,吹一首喜气洋洋的《大花轿》,跌宕起伏、高山流水,听得锣鼓叮叮当当,听得人们阵阵叫好,又听得后面的黑色骏马,呲出硬白的牙齿,跃动着不安的马蹄。人群里某处,有吸着卷烟的六爷,有带着孩子看热闹的老姑。笑容洋溢在他们淳朴的脸上。我们没有理由地怀念那段时光,想念那乌黑油亮的喇叭。
如今,喇叭可能覆满灰尘,丢弃在某处角落,或者干脆送与他人,与他不再有关系。但我忘却不了喇叭满天飞的日子,能短暂地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,短暂地渲染着洋江的生命底色,又叫我想到六爷、老姑,还有存才爷爷。他真舍得丢掉那个喇叭?
唯见如今的他,伺候着老伴,也开始算计着余年,时代的黑洞,吞噬一切的大嘴从未关闭过。他心醉在视频的生旦净末丑里,奏得一路欢快悠扬;又不得不面对现实,陪着老姑蹒跚前行,拉得一曲低沉忧绵,昼夜交替,日积月累,不知不觉间将那喇叭声的抑扬顿挫、轻重缓急好似奏了一遍又一遍。如今没了喇叭,没了舞台,他却以自己的坚持坚守,让人感觉那喇叭声一直未远去;非但没远去,更吹遍了那人间的酸甜苦辣、悲欢离合。喇叭声声,镌刻进了他对艺术的热爱和对生命的尊崇之中。
惟愿他的视频里,老姑的病患早点消逝;惟愿他的喜乐里,演绎出当年洋江的一番青春天地。
(作者 杨连峰 摄影 旅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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