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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杨新敏老师

2022-11-14 17:30:00 来源: 大众网 作者: 小咩

  太阳从东方蓝白的肚皮下一跃而出的时候,地上便瞬间洒满浅橘色的光辉,夹杂着夜里未散尽的寒气,照得人身上凉簌簌的。浅草上睡意朦胧的露珠,渐渐变成寒气升华出去,晶莹剔透的模样惹人怜惜。

  此刻的洋江,不再是弹丸之地,而是利津的洋江、东营的洋江,乃至高攀山东省城而居。嫩阳、风语、静谧,书写的乡村故事,令洋江于尿骚古朴中透露出辐射整个人类的大格局、大境界。

  枯瘦的洋江难得如俏九奶的三寸金莲,也颠起来扭扭捏捏一回。

  我一直认为,光照第一缕,一定会洒在那座叫东洋江小学的砖墙上,然后再施恩整个村落。因为我从这座院墙里,听到了“叮叮”上课铃声,传递到我内心深处,生发出了格外温暖、别样灿烂的心绪。尽管岁月早就将这里面的童话风蚀一净,变卖为一个养牛场,但我还是从这密不透风的院落中依稀听见,紧凑轻快的上课铃声正由远及近,向我发出了友好的寒暄。

  我掰着手指头算,时间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末,那个时候聋五奶的耳朵不聋,驼十爷的腰背不弓,那个时候管理小学的,是杨新敏老师,一个说话黏糊、鼻如蒜头的五十岁上下的小老头。

  早晨自习时天未明。奶奶催促数遍,我才不情愿地起来,蹬上衣服,打着呵欠,懒懒出门。自己胆小,路上一些熟悉的景物在朦胧中忽然变得狰狞,心跳加快,碎步也加快;直到天色渐亮,路才越走越宽越平坦,心里反而更忐忑起来:因为远远地就看见,杨老师在大门口指挥着学生跑早操——这预示着自己又迟到了!

  谁都知道这个老头不好惹!

  我小跑上去,书包随手一扔,跟进松散的队伍里,偏偏听见他在耳边吹哨:“杨连峰,跟紧跟紧——嘘嘘,嘘嘘……”“张双喜往里靠靠,都跑出圈来啦……”

  大家都冒出了热气,听到最后一声长哨后,脚步都软下来,然后例行的,对迟到的同学点名批评,再点名背诵《小学生守则》。这个时候和上课没有区别,人人心里紧张,都盼着时间快点过去。东方已然发白,院外渐渐涌动起人吆喝牛叫唤的热闹晨景,大家心思不定,队伍便松散了些。杨老师抬头扶扶眼镜框,“咳咳”两声,队伍才又聚拢起来。

  课间是最令人神往的,巴掌大的一个小院,剩下的却是无尽的欢乐和想象。玩丢沙包的,跳绳的,老鹰捉小鸡的,捉迷藏的,打纸包的;有的好动,跑出院子到屋后的池塘边,或用瓦片打水花,或在河边用手捕捉蚕豆一样的蝌蚪,上课铃一响,手都顾不上擦净,在裤子两侧抹上几把赶紧往教室跑。杨老师见了,指着说:“课间不准出校门咋不听话,看我把大门堵起来!”几个孩子抿着嘴,比着赛往里窜。

  我却格外怕这个老头,仿佛得了强迫症,越在课间休息的时候,越感觉那办公室里有双眼睛正在瞄着自己,心里便不舒服;越是这样,越易出事。一连好几次,果然是他探出身来冲我摆手。我像未卜先知,早早就站在离办公室最近的花池边等候着,心中满是忐忑。

  “看看这道题,加减号怎么又弄错了?”

  “这道题乘法口诀怎么背来?”

  “这道题是粗心还是不会?”

  他带着窄小眼镜,含着呛人的卷烟,一字一句打问着原因;我呆若木鸡,懦懦无言,偶尔战战兢兢地抬眼看,却正发现他囧囧眼光正冲自己刺来,又羞愧地将头低下去。

  如是几番,课间十分钟竟成了我心里的坎,每每在院子里玩耍,总怕他出其不意地摆手,然后絮絮叨叨永无尽头。唉,这个令人厌恶的老头,啥时候能离我远点?放学了,他偏偏喜欢来我家坐坐,和爷爷拉拉呱、喝个茶。此刻我远远躲出去,放学都不敢回家了,直到天黑奶奶喊了,才惴惴不安往家磨蹭,见到奶奶第一句话便是:“杨老师回去了吗?”

  等到和煦的南风吹黄麦地的时候,长长的暑假就来到了。仍记得三年级那个不寻常的暑假,雨后凉风的季节。我们从村庄玩到郊野,从地头窜到河边,一路口喊打打杀杀,手舞棍棒坷拉,或装作妖魔鬼怪,或互称大王神仙,躲躲藏藏,好不自在。一阵急雨赶来,我们急忙躲到路边志国叔家屋檐下避雨,志国叔家离学校很近,课间还曾跑来看《西游记》哩。

  雨下得急且大,待志国叔一家落汤鸡一般从地里赶回来的时候,雨却捣鬼似的停了,天上还隐隐露出了转晴的光丝,气得志国叔拧着湿衣服大骂天气。我们见雨住了,继续挥舞着棍棒泥猴一样窜出去,跺着脚下的泥水啪啪作响。一抬头,发现校园就在眼前,刚被一阵雨淋过,赤墙红瓦,格外精神!

  我们忽然意识到好久没在里面快活了。假期刚过半,离开学还早着哩;但几个少年心里还是痒痒的,大门紧锁着,想进去的话,只有爬进去!最轻巧的燕青三下两下摸着院墙先跳了进去,我也不含糊,咬着牙翻过了墙头;只有双喜犯了难,笨笨的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,在下面好一个折腾,引得路人都嘿嘿笑起来。

  燕青有心眼,在院里找了一根干枯的树苗,趴在墙头递给下面的双喜:“你拉紧,我拽你上来!”双喜终于扑通跳了进去。没有铃声,没有老师的管教,我们肆意扫荡着院中每一个角落,这难道不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王国吗?临走前,双喜将那个枯树苗插在南门角落,“刚下过雨,或许还能活过来!”我和燕青上去又培了培土,就像给一个受伤的士兵捆绑伤口一样,将这棵树苗留在了少年童真的想象里。

  开学了,还没进校门,我就远远看见校园南门一侧,平地拔起一棵飒爽英姿的柳树,正擎着微风左右摇摆,像是礼貌地欢迎着大家的到来。双喜和燕青正骄傲的在树边指指画画,我才明白,假期里的那棵幼苗已茁壮为院中栋梁!

  杨老师正用铁锨铲着四周不平的泥土,很用心用力的样子。我悄悄走近,打量着柳树,那树干已有茶碗粗细,柳枝垂到树腰,扭动的树叶偶尔划过杨老师认真的脸面,他全然不顾,聚精会神的模样像在批阅一本本作业。

  开学仪式上,杨老师最先提到的便是这棵树苗,当众表扬了双喜。尽管是一次巧合,甚至是无聊中的游戏,但我却第一次感觉这个老头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,在他眼里,这棵树就像是一个孩子,健壮的树干、翠绿的生命让人怜爱;而我们呢?我们不就是一颗颗树苗,在他默默无闻的期待中长成那棵向蓝天伸展的树木吗?

  他的话忽然多了起来,这个开学仪式也变得轻松愉快起来。我因了这棵树,对杨老师的戒备之心减轻了,对校园的爱恋浓重了;但不久便是听到转学的消息,东、西洋江小学合并,从此我们要离开这个小院,去开启一段新的学习生涯。

  离去的不舍和伤感只不过孩子一晚觉而已。后来,关于杨老师的消息越来越少,听到学校变卖他人后,更令我不敢、不愿直视这座童年的乐园。虽然它依然健在,但在风霜雨雪中已经抽离了轻歌曼舞、无边想象的灵魂,只怕那紧凑的铃声再响起时,于这接近痴呆的老院,又有怎样的意义呢?

  大学毕业返乡时闻听杨老师得了中风,手中拄着拐棍,天天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练习走路,心中悲凉纵生。那个拐棍啊,令我想起校园里那棵吮露疯长的柳树,该有碗口粗了吧,那是你在杨老师手里书写不离不弃吗?

  杨老师于2017年病逝。

  那是一个柳絮横飞的季节,它们在向一个老人致敬。

初审编辑:高娜

责任编辑:曹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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